为气任侠，以强立世：浅谈日本“极道”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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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山口组“营业额”高达11兆3000亿日元，纯利润近10兆日元。超过亚洲多数中小国的国家预算。

日本宪法承认“结社自由”，想强制取缔山口组这个世界头号黑帮，该行为算违宪。

从作家三岛由纪夫到影星高仓健，从日大理事长田中英寿到总理大臣安倍晋三……黑道的血液已经浸透到日本的政界，金融界，演艺圈，文化界，娱乐界等各个社会文化体系中。贯彻男之道的“任侠”，俨然已经成为日本这一巨大生物的内脏中无法割离的一个器官。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些深入人心的日本极道文化。

富可敌国的百年暴力团

自二战战败国向资本主义发达国家转型的漫长过程中，日本诞生了不少名满天下的百年老铺，其中有我们熟知的资生堂、任天堂等企业。但可能被很多人忽略了，其实日本最大级黑帮团体——山口组，也是一家如假包换的“百年老铺”。

今年1月25日，创立百年的山口组在神户总部举行了隆重的纪念仪式。山口组未必是地球上最能打的黑帮，但绝对是最土豪的。美国财经杂志《财富》称，2014年山口组年度纯收入约9兆4000亿日元（800亿美元）。这个数字，是世界排名第二的俄罗斯黑手党的年收的10倍有余，意大利黑手党的20倍以上。而将山口组作为一介“日企”看待的话，其全年“营业额”高达11兆3000亿日元（959亿美元），位列全日本第八。基本与泰国国家预算相持平，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实至名归。

对此，日本产经新闻等主流媒体没有将山口组作为“犯罪组织”看待，而是将之视为一个成功企业，并理性分析其出众的经营模式与生存战略。

说到山口组早期的收入来源，无非就是黑道典型赖以生存的走私、毒品、色情行业等违法勾当。但是经过了一定的原始积累之后，山口组开始积极投资房地产，并且进军艺能界，以确保收入来源的稳定性与合法性。上世纪日本最伟大的国民级歌手——美空云雀，即是出自山口组旗下事务所的栽培。而日本影坛最具代表性的“硬派”人物高仓健，也与山口组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自山口组第三代组长田冈一雄开始，历代领袖人物均有着不亚于著名日企那些“经营之神”的才干，他们令组织不再单纯依赖黑道的“业务范围”，而是积极入手大量“白钱”。8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期，山口组以投资房地产与股票为主要收入身价暴涨。此外在那个遍地土豪的时代，它还通过倒卖高价艺术品获得了极大的利润。而90年代面临泡沫经济全面崩溃之际，山口组漂亮的脱身之余，又果断回头“抄底”，用低廉的价格吞并了大量跌至谷底的资产，静候经济复苏。山口组的重大投资决策，事后来看无一例外皆为正确之举。

不过，合法赚取了大量的白钱，并不是说山口组就此告别黑路一心向善。他们那些传统业务——高利贷、走私、赌博、军火、保护费、洗钱、贩卖人口、风俗业等还是照干不误。但从2000年开始，山口组顺应信息时代的到来而开始转型为智能型暴力团，作为日本经济的一股地下势力暗中活跃。最典型的事例，即为2007年通过收购知名金融与IT权威网站媒体，再以种种黑色手段操纵股价行情，从而获得巨额暴利。

此外，山口组面对“企业危机”的临机应变能力同样令人刮目。从上世纪40年代至今，日本警方就从未中断对黑社会组织的“严打”。其中动员全国警力与为首的山口组数度展开全面交锋的大战，被日本媒体称之为“顶上决战”（《海贼王》中，白胡子海贼团对决海军本部也援引了这一称呼……怎么说呢？挺中二的哈）。在数度的“第X次顶上决战”中，警方动辄逮捕山口组上千人，很多高级干部也先后吃了牢饭，但事后来看均没有对其组织造成致命的伤害。

1992年严打再次升级，日本政府出台了专门针对黑道的大杀器“暴力团对策法案”，令全国黑社会势力极大萎缩。但山口组竟巧妙地化危机为契机，乘势吞并了其他被弱化的黑道组织，令自身更加壮大。

最近数年，山口组“正式员工”表面上由20000人以上缩水至16000人左右，但这实质上类似减员增效的结构调整，其势力与财力反而越做越大。就结果来看，日本警方完败。

受宪法保护的邪恶组织

将一介黑帮定性为“合法组织”，放置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可想象的。这也是岛国日本的特例——日本宪法规定“结社自由”。

日本是个集体主义至上的国家，信奉人多力量大，无论干什么都鼓励大家抱团——什么四天王，七英雄，八犬传，十杰集，AKB48……非要一堆人加一个逆天的名号才满意。而日本学生从小被倡导积极参加学校各种社团活动，正是这种价值观教育的一环。正因如此，日本漫画、特摄片里那么多“秘密结社”“正义战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现实中日本的邪教也特别多——明知它们没好事，但也只能就事论事，依法治理，而没办法一竿子全部打死。

山口组是合法登记注册的组织，受宪法保护。就算它是拥有武装作恶多端的暴力团，像《水浒传》那样出动官军大规模围剿是办不到的。只能在它有“犯罪事实”这一前提下由警方出动执法逮捕犯罪者，假如证据不足或者人家犯罪不留证据，执法部门也只能干瞪眼。

山口组的主角光环还有一层更重大的原因，那就是来自于日本政界“不能说”的关系。

每当山口组高层被警方逮捕后，当事人无一例外都表现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因为通常接下来的剧情，动辄就是前首相前大臣等政客的“联名保释”，先把人从局子里提出来。此后很快又会由“古美门老师”那样的王牌律师辩护下而在法庭上被判无罪释放。现任首相安倍晋三的前首相外公岸信介，就屡屡为拯救山口组高层尽心尽力。而安倍本人也不乏与山口组要员欢快合影而登上报纸的经历。顺带一提，日本有个先后出过8位总理大臣（首相）的神奇地方，那个地方刚好就叫做山口县……只是巧合吧？

日本政界与黑道的互惠互利并非新鲜事，早在明治维新后，新日本政府就已经与黑道势力有过广泛且深入的合作。旧制度下失去生存基础的“浪人”阶层形成了黑道帮派的雏形，这些下级武士集团拥有武力，很容易被政府和军方当枪使，专门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日本战败后的最困难时期，全国警备有限而无力维持治安。而黑社会们为了维持地盘的秩序，反而成为最有力的治安维护者，连政府也不得不主动寻求他们协助。山口组在社会各界越做越大之后，日本选举活动中他们掌握着大量的选票和资金流，但凡政客想要上台的都需要他们的支持。如今安倍、野田等右翼政客，其上台的背后都离不开山口组，从各种合影留念来看，根本是亲如一家。因此山口组可并不仅仅受宪法保护哦。

即便证据确凿，连政客都爱莫能助不得不坐牢的时候——那就坐吧！山口组非但不怕坐牢，而且坐牢还是提升地位与威望的重要手段。其内部有种种激励坐牢的人事制度：为了组织而主动吃牢饭的，出狱回来会有大大的晋升。更不用说对那些不惜为主子背锅的小弟们而言，坐牢可是争先恐后的最高荣誉。

以人为本的任侠之道

日本黑道暴力团，特别喜欢以各种充满男人气概的“硬派词汇”诠释自己，如“极道”“任侠”等等。

日本任侠概念中的“侠”，不同于金庸式儒家武侠文化宣扬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是略为小乘的境界，更接近先秦时期的“任侠”定义，即凭借自己孔武有力来帮助受欺弱者的行为。其精神（自称）如《游侠列传》所述：“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千里诵义者也。”又谓：“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

其实，史记中“为气任侠”通俗点理解，也就是凭借意气与武力而“任性”行义的“豪侠”。套用在日本极道身上倒也没什么不妥。

这些自称“任侠”的黑道，虽然谈不上什么除暴安良。但某种程度上他们确实忠实扮演着“地方自警团”的角色：如果有人在街头寻衅滋事，欺压良民，最先赶到的很可能不是当地警方，而是这些“任侠”——当然前提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果真的发生命案，他们搞不好比警察还要尽职尽责，找出真凶并施于残酷的惩罚，谓之“侠义”。同样的，当一般民众遭受重大不幸，而法律又无法为其伸张正义时（尤其是万能的青少年保护法以及废除死刑后），“任侠”们也会替人出头——当然是有费用的，而且也意味着永远欠下了该组织的“恩情”。

但不可否认，这些暴力团“以暴制暴”的手段，确实拥有温和的日本刑法无能为力但却最行之有效的优势。

日本黑道不同于意大利的“家族”式黑手党，其领导换届也非世袭制度，其组织构成更接近于日本式公司。有如日企那样极其森严的等级制度，极其明确的分工与责任。尤以做大做强的山口组为甚：一律黑色西装的组员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中“上班”，近年来还要求每人佩戴“工牌”，令有些成员抱怨自己都不像黑道人物了。

尽管山口组外表大变样，但任侠的核心灵魂仍然存在。山口组三代目组长田冈所制定的“组织纲领”，至今被奉为圭臬。这五条以“振兴祖国，贡献社会”的为主题的“侠道”，要求所有组员遵守：

一、对内亲和合一，团结为本；

一、对外抱持爱念，重信守义；

一、长幼有序，循规守礼；

一、为人处世原则笃定，勿招非议；

一、尊重前人经验，淬炼自身人格。

对怎么干坏事倒是只字未提。只看这些信条，应该没人会想到这是世界最大黑道组织的行动纲领，而更像是大公司社训或家训什么的。

此外，山口组每年还有个惯例，以四字熟语为年度总方针。只看内容基本也全是正能量——如2009年是“脚下照顾”，意为“留意脚下的道路，莫只顾前进而步上歧路，要时常审视自己”；2010年是“俭德献身”，意为“为世为人不惜己身，尽力而为（简直是破岚万丈的台词）”；2011年则是“庆复协心”，意在庆祝山口组六代目组长司忍出狱复归，组内上下同心……等等。

难能可贵的是，山口组的“任侠道”并非只是嘴上说说。它的侠义信条还真的为日本作出了不少“社会贡献”。

在国人眼中，流氓份子给人的印象就是净干些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等鬣狗般的恶行——例如趁着反日游行大肆打砸抢，或是在火灾洪水中大发灾难财。但是，山口组的行为无疑令人刮目：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中，五代目山口组组长带头奔赴重灾一线，亲自指挥救援平民，及时发放大量粮食药品等必需品。甚至比日本自卫队的救援行动还要迅速和到位。关东大地震中，山口组又不惜开放自家平日固若金汤的东京根据地，收容大量无家可归的难民。再如2011年福岛核泄漏事故，日本东北部海域发生极其严重的9.0级地震，台风海啸一起来。在末日般的景象中，也活跃着山口组抗震救灾的身影。相对政府部门的冷漠和迟缓，山口组屡次在紧要关头自发救援人民的“义举”，令其社会口碑大大改观。

2014年，山口组竟在自己的官网上打出“驱逐毒品，净化日本”的旗号。他们表示，毒品祸国殃民，害人害己，真正的极道任侠无法容忍这种事。——这件奇闻在全球各大媒体都登上头条。毒品不用说是黑帮一大经济来源，虽然不知道山口组的意思是“不祸害全世界”还是只限于“不祸害日本”，不管怎样，禁毒这种事由警察再怎么强调也是没用的，但作为掌握走私命脉的山口组放话，实际效果就大大不一样了。

因此，相比于处于风口浪尖，动辄被骂得死去活来的日本政客。这些“恶亦有道”偶尔还做点好事的“任侠”们在民众的眼中，反而逐渐成了可以被包容乃至于“英雄人物”的存在。

国民性的极道娱乐文化

有了任侠行义，渗透政经，掌握传媒等等一连串线索……那么接下来，日本民众对极道文化的高度认同自然就不难理解了。

纵观日本的娱乐文化中，“极道”的形象固然非常复杂，但从来就不是脸谱化的极恶势力代名词，其主要人物或多或少都拥有一些外表强大内心温柔的硬汉特质，以及梦想、情义、报恩、羁绊等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男人浪漫”。

大家熟悉的《海贼王》中的“犬猿雉”三位海军大将的原型——菅原文太(去世)、田中邦卫、松田优作(去世)。这三位，都是日本经典黑道影视中响当当的形象，但深受老百姓喜爱。可见民间文化中已经将极道做派定义为锄强扶弱的象征。

至于万人迷高仓健就更不用说了，他就是电影《山口组三代目》中，山口组最具传奇色彩的三代目组长田冈一雄的扮演者。同时也是田冈组长的忘年之交。三代目去世时，高仓健不顾造成负面影响的规劝，穿越层层警方戒严也要坚持参加葬礼，足以看出其对田冈的尊崇。

有“日本的海明威”之称的文学大师——三岛由纪夫为人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极道风格。其异常激进与任性的个人魅力令其轻易组织起一个似模似样的私兵团体，但目的不是谋利而是鼓动日本自卫队政变。其后悲剧性的切腹，让所有日本人迷上了他的自杀美学，以及旧世舍生取义的任侠风骨。至今仍有不少人认为三岛绝对有成为顶级黑道领袖的特质。

在青少年教育上处处小心，如今连动画片里抽根烟都要打马赛克的日本，其传媒圈竟完全没有阻止青少年接触极道文化的举措：就拿受众面最广，年龄限制最低的《少年JUMP》来说。其台柱级王道漫画中的极道形象随处可见：《火影》的癞蛤蟆文太，《海贼王》的白胡子，《银魂》的泥水次郎长……基本无一例外都是那种虽然略坏但是真汉子的正面人物形象。在此之外，山口组在争取小朋友的好感上也下足了功夫，每逢万圣节之类黑道堂主们都会放下身段，带领小弟走上街头给孩子们发放礼品。

青年漫画里情形也是一样，写实漫画大师池上辽一的系列作品中，黑道身份的主角基本就是日本好男儿的代名词。北条司自称其志向本来是黑帮老大，但没能实现，只有在漫画作品中延续其黑帮题材的梦想。而108卷的超长篇经典漫画《内衣教父》，则将黑帮老大形象进一步亲民化，主角静也平素是个内衣公司的矮胖小职员，危急时刻即可变身成黑帮老大展现过人的实力与气魄。自此，有着各种古怪癖好的黑道老大题材也是层出不穷。

在游戏业界，做“极道题材”最上道的非SEGA莫属。铃木裕师徒的代表作《莎木》和《如龙》，对日本极道文化均有着深刻而独到的挖掘。日式游戏中任侠的代言人物不用说自然是桐生一马，其沉默内敛，侠骨柔情的内在与高仓健颇有几分相似。桐生一马在如龙系列还扮演过另外两个人物，那就是《如龙：见参》中的宫本武藏与《如龙：维新》中的坂本龙马，以极道人物客串这两个历史上最知名的浪人。除却浪人确实是极道的起源以外，自抬身价的意图还是很明显的。

值得一书的是《如龙》系列制作人名越稔洋先生。大家应该对其大佬造型很熟悉，那气场那派头，和三上真司、小岛秀夫等一脸宅样的制作人根本天差地别，而且对黑社会那如数家珍的了解程度，简直没人相信他不是道上混的。结合最近发生的SEGA SAMMY会长宅邸开枪事件，也让人隐约感到SEGA背后的水其实很深……

此外不得不说，借用这些传媒而打造的种种黑道形象，其实描写过于夸张，过于突出他们好勇斗狠的一面。但是千万不要被《杀手阿一》或是《如龙》里的各种变态级暴力吓到了。因为这里面很多都是“有意为之”的艺术创作——任侠们也是讨生活的正常人，说句那心里话他也有爱。而且他们一般成员的“月俸”也比上班族高不了太多，犯不着玩命。客观来比较，日本极道也远远没有俄罗斯黑帮那么能打和嗜血。其凶狠很大程度上都是通过影视漫画的妄想体现的。所谓兵法高等境界讲究不战而胜，因此有意传达给大众一种“我们超狠”的印象，避免战斗才是聪明的做法。

现代真实日本黑道成员如在地盘上发生冲突，通常都是这样的：先以一脸要杀人的凶相说黑话，抬出各自的老大名号，然后展开类似“弹丸论破”那样的论理嘴炮战。最后一般是谁的主家势力较强或是谁道义上站得住脚谁就嘴炮得胜，另一方退让。很少真的突然发飙把对方打到不能自理的。——因为容易引发全面战争，那是谁都不希望看到的。而集团之间真的要翻脸的话，多数也是采用向对方大门开枪恐吓一下下，就算情节严重了（因此日本黑道最常被起诉的罪名是恫吓罪，关不了多久）。影视中常见的千百人大血拼根本不可能发生。

不仅如此，极道们惯用的“行政处罚”其实也没听起来那么可怕：执行其著名的“断指”仪式时都要先打一发麻药的。（笑，有见过武士切腹前先来个全身麻醉的吗）

结语：

山口组富可敌国的同时，洗白大计也在不遗余力的进行着。其亲民的文化传播卓有成效，传统黑社会的负面形象已经向正面转化。由于看起来确实人畜无害，不少日本民众已将“极道”其视为天经地义的日本文化元素之一。在老外的眼中也是一样，这些满身华丽刺青的“YAKUZA”，已经成为和寿司，武士道，忍者差不多的日本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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