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一个秋天的夜晚，来自莫斯科大学的几名学生正坐在一个有些逼仄的会议室里，紧张地等待着实验人员介绍实验过程。这似乎是一个受到资助的大项目，每个参加的学生都能收获十美元。玩一个心理游戏，还能收获劳务费，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接下来实验人员的规则介绍却让学生们傻了眼，谁能想到这是一个这么复杂的游戏，而且还……挺好玩的！
游戏按回合制进行，每回合有白天和晚上两个阶段。晚上由有特殊身份的玩家执行自己的技能，白天则每个人发言后所有人举手投票，把一个玩家逐出游戏，正如雅典人对苏格拉底做的那样。学生们被实验人员扮演的上帝分为不同的角色，一个人扮演黑手党，在晚上杀死一个倒霉的同学；一名同学扮演复仇天使，每晚被告知一个玩家的身份；其他学生则是闭眼玩家，对晚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黑手党要潜伏自己，杀死所有人，而平民则要把混在人群里的犯罪分子抓出来。这个游戏形式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已经不陌生：这正是狼人杀游戏的鼻祖。
游戏散场之后同学们仍然在饶有兴味地和心理学系的教授讨论实验的一些细节。外院系的同学接受心理学系的调查并不少见，但是在试验结束后仍然保持探究热情的人却不太多。大多数心理学实验都无聊到让人想赶快忘记它，这一次的趣味性效果之好实在是有点出乎教授的意料。在实验室接受游戏实验的学生把这个实验带回了寝室，所有人都对这个充满谎言和杀机的游戏充满了兴趣。也许这些最早把游戏带出实验室的学生不会想到，他们实际上是在操练一个来自苏联情报机构克格勃的间谍训练科目。而这个曾经在卢比扬卡广场2号（克格勃总部）地下室里一再上演的心理强化训练，后来竟然成为了席卷欧美乃至今日中国的一股谎言狂潮。
1980年代后期，那正是苏联解体前的多事之秋，苏东政权摇摇欲坠，红色阵营人心惶惶。可以想见，来自北约甚至土耳其的间谍在苏联各地煽风点火、搞分裂的活动肯定少不了。英国小说家勒·卡雷后期的间谍小说就是围绕着这个红色巨无霸的渐渐垮台展开的，那时的克格勃甚至已经出现了大量叛逃西方的双面间谍。克格勃的压力反而比二战后收拾残局、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时更加重了。但是特务活动就是这样，一方面组织希望尽可能地多培养一些人才，广撒网才能有所收获；可它的任务特性又决定了不应该让太多人知道组织的秘密。两难之中，提高已有人员的素质成为了暂时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
青葱岁月的普京大帝（图左）在克格勃培训期间可能也玩过狼人杀的原型
后来被人追认为是狼人杀、杀人游戏这一系列游戏鼻祖的莫斯科大学心理学教授德米特里·达维多夫(Dmitry Davidoff)被克格勃人员找上，邀请他提供一些特工的训练手段，增强他们的自控能力。达维多夫教授得到军方的资助，开始开发一系列训练措施。
克格勃在语言训练上最早的方法是设法提高特工人员面对审讯和逼迫时的说谎能力。他们被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对着静静旋转的录音机不断重复假情报，迷惑对方特工。所有的谎话都要求他们临时现编，必须与审讯开始前背出的材料截然相反，却又要逻辑自洽。纳粹宣传专家戈培尔的名言“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在这场训练中得到了充分的印证，最终连说谎的特工自己也分不清楚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了。今天玩狼人杀的玩家在说谎的功底上肯定比不上这些30年前的早期玩家，有的人冒充神位说假话，结果脸红心跳、逻辑不通，一下子就被人看出来是在吹牛。这种菜鸟只能算是一阶玩家。
《神盾局特工》里的格兰特·沃德就是非常适合做间谍的人，在刚开始的时候连观众也被他骗了
狼人杀游戏中，能够编出一套像样的谎言就已经算是登堂入室的玩家了，但停留在在这个层次的间谍还是缺火候。特工训练计划的下一步是在和审讯人员的对抗中脸不红心不跳，培养他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就不是靠把人关在小黑屋里能练出来的了。第二阶段的训练里，资深特工坐在受训人员对面，不断向他施压，而受训人员则必须继续编造谎言博取对方的信任。一场谎言攻守双方的战斗开始了，在有技巧的老司机威逼下，菜鸟们精神崩溃痛哭流涕都是家常便饭。打狼人杀的时候你有没有被人发现语言破绽，追问到做贼心虚、无地自容的地步？那就是你在心态训练上还远远没有过关。
教授敏锐地发现了这种训练方法的明显不足：特工人员在特定的审讯环境中会激发说谎话的条件反射，这并不能代表他们已经是合格的间谍了。真正的情报往往隐藏在生活的细节中。柳广司借《代号：D机关》中的笔下人物结城中校之口，说出了专业谍报人员对军方特工的吐槽：“愚蠢，穿着西装竟然还敬礼！”就充分说明了在日常松懈的状态下，特工们会暴露出不该显露的信息。既然成为了特工，说谎就必须成为他们日常的习惯，无论在何时都不能对人掉以轻心、和盘托出。经典的审讯场景不够用了，教授希望让特工在更多人的博弈中训练，让他们对多人格局中的心理活动有更多把握。
他设计的游戏有点像桌游《风声》和《谁是卧底》的结合体，但是传递的“情报”牌是有确实内容的。十几名受训者被关在一件房间里，他们都不认识房间其他人。每个人可以通过发言、传纸条的方式和别人交换信息。可是被人塞到手里的情报也不知是真是假，一旦说错话就有出局的危险。而因为失误出局的特工可能今天就没有饭吃了。每个人都在这种岌岌可危的状态下编造谎言、猜测他人的身份。多人格局下的博弈难度是呈几何级上升的，他人之间的互动也有可能成为猜测身份的线索。想要控制这样的局面，单纯依靠自己吹牛已经没有用了。
后来为了增加变量，教授把游戏规则改成了明确的杀手和好人阵营。几名杀手玩家在开赛前互相了解身份，大大增加了单个玩家判断局势的难度。不过最早的杀人游戏杀人方法特别麻烦，这里可以摘录给读者一看：
天黑后，全体杀手睁眼，通过肢体语言沟通。
天亮时，每个人在纸上写下一个单词。平民写“无辜”，杀手则写下要杀的人的名字。
上帝收集纸条，所有杀手必须写下同一个人，这个人才会被杀出局；如果杀手意见不统一则为平安夜。
白天所有人轮流发言，根据玩家的状态和逻辑投票放逐一个人。
这个规则比现在的狼人杀操作起来复杂，但对狼人递话协调的要求变高，毕竟光靠晚上的手势很难把工作安排清楚。这也是特工训练和游戏的不同之处。训练不讲究乐趣，一切以实用为核心。特工有时候就是要面对这种《红楼梦》第一章“真事隐、假语存”的局面，或者干脆不能说话却要安排复杂工作的局面。
然而教授并不满足于让特工通过这款游戏训练自己的头脑，他意识到游戏在心理学研究上可能也大有可为。尽管与克格勃签订了保密协议，他还是把游戏的简化版带到了课堂上，并且给它套上了更生动的故事背景——黑手党。游戏中的学生扮演黑手党杀手或者平民，通过其他玩家的肢体语言和话语逻辑判断身份。游戏的魅力就在于植根在人性深处的欺骗欲望，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智力高人一头，用语言玩弄对手于鼓掌之中。
其实这种游戏很可能并非达维多夫教授的原创。早在1950年代的英国，就已经有人玩这种间谍游戏的记载。根据普林斯顿大学“黑手党游戏兄弟会”(The Graduate Mafia Brotherhood)的考证，一个叫Kai Chan（很可能是华裔）的人在自己1956年的日记中记载了他的母亲和朋友们在玩类似的游戏。游戏中只有黑手党杀手和平民两个阵营，一位上帝掌控游戏的走向。这个游戏在1967年左右由一个英国人再次记录在日记中，不过此时游戏已经叫“杀手游戏”(Murder)了。达维多夫教授自己也承认，他给特工训练设计的这个多人博弈的游戏取材于英国人的杀手游戏。
游戏的魅力在莫斯科大学的小圈子里持续发酵，在没有电子游戏的那个年代，这几乎成了莫斯科大学生消磨业余时间的所有娱乐方式。一些留学生则把游戏规则带回了家乡。1990年代初，匈牙利甚至出现了一家黑手党游戏协会，制定了标准的黑手党游戏规则，并加入了探员角色——也就是我们今天熟悉的预言家。只是当年的预言家并不能验自己感兴趣的人，而是必须听从上帝的安排，每天得知一个人的身份。
随着苏联的解体，前苏联成员国和西方世界有了越来越多的交流，这个充满魅力的桌游也乘着翅膀到达了原本政治上激烈对抗的敌国。荷兰、德国、西班牙、英国等地都出现了黑手党游戏的社团，各国年轻人都在往里添加新的内容。等这个游戏被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史蒂夫·菲尔普斯(Steven Phelps)介绍进美国的时候，类似咒神、丘比特、小女孩这样的角色都已经出现了。人们要做的，只是决定在游戏里添加什么样的元素让它变得更平衡。
最后给这个游戏的腾飞补上临门一脚的人是美国作家安德鲁·普洛钦(Andrew Plotkin)，看名字你就知道这是一个俄罗斯裔的美国人，这可能也是他操刀狼人杀这个有俄罗斯血统游戏的原因之一吧。他是美国知名的文字冒险游戏作家，为这款游戏配上了自己才华横溢的背景故事：一个月夜的宁静村庄，狼人四处活动、村民人人自危。在睿智的预言家、亦正亦邪的女巫、调皮的爱神、尽职尽责的守卫、性格暴烈的猎人等人的带领下，村民们要用民主的方式逐出村子里所有的狼人。这个充满大众喜爱的神话、阴谋、角色扮演的游戏很快风靡全美并向欧洲反向输出。21世纪初，它成为了发达国家年轻人业余生活的核心之一，人们在茶余饭后都喜欢来一局狼人杀调节气氛。
而十年后，这款历久弥新的游戏在中国这个巨大的市场爆发出了新的生命力，它成为了中国城市青年的一种最酷的交际方式。大呼“人与人之间有没有信任”的玩家们啊，请你们可不要忘了这款游戏最早就是为没有信任可言的间谍们设计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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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爱玩网
作者：猫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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