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船"网飞敲开国门一年来,日本动画发生了什么?

卡其卡其

0 发布时间:2018-10-09 10:17:29
# 游戏江湖事 #

“日本现在的动画体制已经十分勉强,不出五年就要崩坏。”——庵野秀明于2015年

在日本动画诞生100周年的2017年,出品无数精品剧集的著名在线视频网站网飞(Netflix)在东京国际论坛上召开了Netflix Anime Slate 2017发布会,突然宣布与50家日本动画公司达成合作,并推出21部动画新作,这艘突如其来的黑船一时间震惊了业界。

就在一个月前,网飞投资拍摄的《恶魔城》刚凭借其优秀的质量和对原作的敬意获得了粉丝的好评。而在本次发布会上公布的PV也同样有着一目了然的高水准。身为合作伙伴出现的东映,TMS,Production I.G,BONES等日本一线动画公司,则彰显了网飞在这项事业上的魄力与决心。

作为这个项目的第一炮,《恶魔人Crybaby》在2018年1月播出。这部动画不仅是自《恶魔人》原作出版至今近50年来第一次完整地还原漫画情节,而且也让导演汤浅政明近年作品中收敛的狂气得到了充分的爆发。网飞的动画内容负责人冲浦泰斗称这部作品是以“只有网飞才能制作出来”为目标,成片也不负希望地完成了任务,无论是在话题性还是完成度上,都带来了一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冲击。

2月,网飞宣布与Production I.G和BONES这两家动画制作公司开展全面业务合作。3月,I.G和BONES各自制作的两部重点作品《B the Beginning》和《A.I.C.O. incarnation》相继上线。这两部作品都拥有独特的架空世界观,在小众群体中取得了优秀的评价。对于喜欢怀旧的观众来说,网飞正在拍摄的《圣斗士星矢》与《奥特曼》,也足以让他们保持期待。

网飞的战略不仅覆盖了核心动画观众,还意图拉拢一些不大接触动画的轻度群体。4月,网飞和三丽鸥合作的动画《职场小烈》上线播出,这部看似低幼的动画讲述了一只小熊猫OL烈子在地狱职场中的生活哲学,强烈地引起了社畜们的共鸣,在豆瓣上获得了9.1的高分,第二季也在计划之中。

从第一年的原创作品来看,网飞在保持特色的同时也对各种题材都进行了试水。可以想见观众的反馈也会在未来进一步决定网飞原创动画的道路。与此同时,日本的动画业内人士面对这艘黑船的到来,则寄予了更多的关注——他们好奇网飞带来的创作模式,是否能够为现行的制作委员会制度带来改变,乃至革命。

相信熟悉日本动画行业的读者们都会对“制作委员会制度”有所耳闻,在此简单介绍一下:所谓制作委员会,就是在制作动画前,由多家出资企业组成的组织。由某家企业(一般是音像制品发行商)进行牵头,各家企业共同出资承担制作和发行等相关费用。作品完成后根据各家的出资比例,对作品的收益进行分成。

这种模式最先源于电影行业,之后进入OVA动画领域,在90年代中期的《新世纪福音战士》一片大红大紫后被电视动画业界广泛采用。在制作委员会制度流行之前,电视动画大多是由电视台投资制作,因此在选材上偏向大众口味。而制作委员会制度的引入,使得一些相对小众的题材得以实现动画化,同时能够整合产业链上下游的力量来共同打造爆款作品。现在已经成为了日本动画(尤其是档期在深夜播出的深夜动画)的主要制作方式。

然而,在网络大潮的冲击下,音像制品(DVD、BD等)及衍生产品的销量远不如前。制作委员会在回收成本上逐渐显得力不从心,其弊端也逐渐呈现:企业间的各项琐碎流程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直接决定动画质量的动画制作公司,则往往在这一体系中缺乏议价能力,导致从业人员收入低下,被档期压迫的制作质量则难以保证。近年来国际资本热炒IP,新番部数不断攀升,制作第一线更加显得捉襟见肘,以至于出现了开天窗(《无畏魔女》)和播出几集后停播打回重做(《雷加利亚三圣星》)的罕见情况出现。

网飞在进军日本动画业时,则带来了另一种模式:由动画制作公司全资进行动画制作,在完工交付成品后,网飞对其进行验收并支付授权费用作为报酬。反倒是有点回归了最初电视台投资的合作形态。看好网飞模式的业内人士,主要是看中了它的一些独有的优势:

作为市值一度超越迪士尼的内容巨头,网飞最大的优势自然是“不差钱”。网飞在2018年拨出了80亿美金的内容制作预算——实际花的似乎还更多,根据《经济学人》的预测在120-130亿之间。有动画从业者声称网飞拿着远高出行情的投资找上门来,简直有如财神降临一般。具体的金额仿佛都市传说,从数倍到数十倍都有。至少从几部成片来看,提高制作费确实对作画质量是一个有效的保证。

关于这些传说网飞方面不置可否,只说是会根据不同作品调整投资,有大热爆款潜质的多一些,题材小众冷门的就少一些。与网飞进行战略合作的Production I.G社长石川光久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网飞提供的制作费确实相当丰厚,但对作品质量的高要求也使制作成本水涨船高。扣除增加的成本后,原画环节的薪酬还是会有20%-50%的提高。重要的是,网飞除了经费外还提供了一个对动画公司更有诱惑力的条件——权利归属。

在制作委员会模式当中,作品的权利归属由出资金额决定。势单力薄的动画公司经常因为出不起钱而无法加入制作委员会:一季动画的制作费可能会达到2亿日元,加入制作委员会的门槛则会达到一千万日元以上,以至于最后只能为人做嫁衣,眼看作品热卖而自己得不到任何好处。

从目前的合作案例来看,网飞对制作出来的动画作品则显得非常大方:只要求其中的独家或首发播放权,至于相关衍生品的开发权利则可以归动画制作公司所有。毕竟对网飞这个网络播放平台来说,发展新用户和延长用户观看时长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受众有限的冷门题材来说,网飞的投资则给了这些独特作品得以诞生的机会。而如果作品成为爆款,动画公司就可以从版权销售中直接受益,进而扩大生产规模,培养人才,进入良性循环当中。

以8月末召开的I.G port集团股东大会上展示的数据为例,2018财年将近1/3的版权运营收入来自于17年的10月新番《魔法使的新娘》——这是一部从原作到动画版权都归属于集团旗下公司的原创作品,因而成为了该年度集团收入的顶梁柱。版权的重要性可见一斑。而《B: the Beginning》这部作品则由于要素杂糅过多,陷入了叫好不叫座这一I.G作品常见的结局。如果不是网飞在背后投资,现在怕是看不到第二季的消息了。

除去投资和授权外,网飞作为一个内容分发平台,其自有的渠道资源也是一个强大的优势:在超过190个国家展开服务,付费会员超过1.3亿人。可以在同一时间将内容传送到世界各地供用户随时观看。

而在传统的制作委员会模式当中,制作委员会必须出钱向电视台购买档期来播放动画,播放的电视台越多,这一费用就越昂贵。为了回本,动画必须以带动商品销售为第一考量。于是迫使许多的动画成为了兜售角色周边的大型广告。真金白银买来的档期也决定了动画必须死守制作期限,就算出现了作画崩坏来不及修正,也千万不能开天窗。有些作品就这么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

紧张的工期是日本动画人长年以来的恶梦,97年的《宇宙骑警(Lost Universe)》一片播出时,甚至连片头都来不及做完,贴出了“作业中”的告示,一直到几话之后完工才被替换为正常镜头。

而网飞在这一点上完全不同。它没有档期和过气的说法,优秀的作品可以通过口耳相传来逐渐扩大影响力。也因此可以给制作公司更长的时间来对作品进行统筹和修改。石川社长称《B: the Beginning》这部作品企划用了一年,制作用了一年,再用半年来进行调整和翻译等工作,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充裕时间,感觉非常新鲜。”

同样的,网飞也无需为了销售玩具而要求制作方更改剧情。如何发挥日本动画独有的“作家性”,是网飞最为重视的。这一指导思想也使他们很少干涉具体的作品制作过程,而赋予了创作者以充分的自由来进行表达。 

光从上面列出的这些优点看的话,网飞模式似乎是百利无一害,但看似美好的愿景下,也同样存在着一些问题。

首当其冲的问题依然是经费,虽然网飞给人财大气粗的金主印象,但从目前的合作案例来看,网飞采取的都是“先交货,再付钱”的谨慎合作模式:在作品的制作期间,动画公司必需自掏腰包来完成制作,直到交货通过验收过后网飞才支付制作费。这就对制作公司的资本积累有着相当的要求。另一方面,网飞表示对上线作品的质量有着严格的标准,对质量不达标的作品,会要求修改到满意为止,无形中让制作方承担了更多的风险。

标准都是人订的,日美之间动画制作思路的差异,则让他们产生了不同的标准,这甚至让石川社长差点打了退堂鼓。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日本动画导演习惯于以剧本为灵感来源,在此基础上寻求自己心目中的画面,因此拍出来的成品往往会与剧本相差甚远。而对于网飞所熟悉的美剧制作来说,剧本才是一切的基础,拍摄必须严格实现剧本中要求的画面。于是双方在讨论《B: the Beginning》的剧本时,发生了剧烈的争执。网飞方面在第一次脚本会议上就给出了严厉的意见:“看不懂。”当时石川社长心里就暗想“别跟网飞合作了”。

所幸的是最后双方达成了一致,片子顺利完成。石川社长对成品相当满意,认为只有网飞的合作模式才能让这部片子诞生,甚至开玩笑地称“恨不得跪下道歉”。但从成片来看,《B: the Beginning》这部作品的开头确实是相当烦杂,容易劝退观众(虽然这在I.G的原创作品中属于正常现象),可见网飞方面的意见还是相当到位的。毕竟要协调“作家性”和大众口味,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让业内人士担心的还有网飞作为行业挑战者的身份:从戛纳电影节拒绝在线电影参加主竞赛单元,到迪士尼终止与网飞合作,都是传统影像行业面对互联网大潮的自保措施。在网飞进军日本动画产业之后,有业者担心这种新模式会对制作委员会制度造成冲击,进而让委员会对动画制作公司失去信任——明明你这家公司都是被制作委员会养活的,怎么擅自就去给洋人打工了——对于做十部亏九部,就指望下一部成为爆款来回本的动画行业来说,关联企业间的默契和信赖则更为重要。

石川社长也深知I.G与网飞的合作会引来这样的猜疑,但他认为这是必须经历的过程。他在采访中表示“制作委员会制度正处在一个分歧点上。 无论是改革也好,破坏也好,被参加委员会的人们说什么都无所谓,我都会去坦然面对。”这不禁让人想起庵野秀明在2015年的发言 “日本现在的动画体制已经十分勉强,不出五年就要崩坏。”夸张的语气下,蕴含的是对业界的担忧。

这是《2017年动画产业报告》中的一份数据:蓝条为动画产业市场总额(即消费者的消费金额总和),绿条为动画业界市场总额(动画制作公司的营业额总和)。将近翻倍的消费市场并没有让动画制作公司获得相应的红利。

在这个不带感情的数字下,隐藏着的是无数底层动画人艰辛的汗水。

日本动画底层从业人员,尤其是动画(绘制原画之间的过渡帧)和仕上(上色)等新入行人员从事的工种,待遇之低一直以来都受到社会的关注。曾有动画人在推特晒出工资条,最低的一个月到手仅1477日元(约人民币90元),甚至不如“三和大神”一天的收入。最多的一个月也只有67569日元,远低于平均工资。该员工还在推文中称,对于工龄较长而没有得到提升的员工,公司会按月收取所谓工位费,相当于是一种变相的劝退。经网友考证,她所在的公司就是P.A.WORKS,讽刺的是,这家公司还拍摄过一部讲述动画人为了梦想而奋斗的动画《白箱》。 

有从业者声称“如果给动画从业人员以合理的薪酬和休假的话,那么现在动画的制作成本将攀升一倍”。 然而更加残酷的是,即便是在这样压榨劳动力的情况下,仍有3/4的动画制作公司处于入不敷出的赤字状态。可以说是从业者们燃烧着爱和生命,才维持着这个充满梦想的光鲜产业不会像泡沫一样破灭。

网飞参入日本动画业界时,沐浴在了一片欢呼叫好声中,仿佛迎来了救世主一般。然而在喧嚣之下也有一些人提出了异议:网飞的大手笔投资,并没有让底层工作人员的收入提升,反而变相加重了其负担。

推特上网友的发言引起了热议。这对于网飞来说也是力有未逮的——它们只是向动画制作公司提供经费,具体怎么分配它们也无从过问。底层动画人的困境并不在于合作模式,而是在于多年以来各种历史问题的积累,已经使雇佣关系相当扭曲:根据日本动画·演出协会Janica的调查,只有38.6%的动画人为动画公司的正式员工或合同工,剩下的都等于是外包接单的个体户。这使得底层工作人员在雇佣关系中处于绝对的弱势,只能靠压低单价来进行恶性竞争。

要依靠网飞模式来解决日本动画业存在的种种问题,终究还是不现实的。制作委员会诞生的根基是来源于内容创作的高昂成本和风险。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网飞选择靠大量举债来创作原创内容,进而吸引用户订阅形成循环。而这个循环一旦触及潜在用户的天花板,就有可能会面临增速放缓,进而引发整体崩盘。今年7月网飞由于财报里的用户增速不及预期,导致股价暴跌14%,从中可见投资者的担忧。网飞在日本动画这种细分市场上发力,就是为了发展新用户让这个机器继续运转下去。而并不是为了拯救日本动画。

事实上,发展多年的制作委员会制度依然保有许多优势。而网飞模式的出现,则给了动画制作公司一个新的选择。制作《哥斯拉 怪兽星球》的公司Polygon Pictures,就采取了二者结合的方式,通过制作委员会来处理动画电影上映发行的事宜,同时通过向网飞出售独家网络播放权来尽早完成资金的回笼。

理想的情况是:网飞模式能与制作委员会制度并存,促使后者进行自我完善和改革,进而建立新的商业模式,以避免竭泽而渔的情况发生。而接下来的发展,则还需要时间来进一步证明。

招募野生写手!寻找游戏达人!快来参加爱玩百万稿费活动吧

游戏专栏投稿信箱:otaku@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