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时代的轨迹,聊聊《流浪地球》之前的中国科幻

铁士代诺201

0 发布时间:2019-03-01 11:01:31
# 游戏科学 #

科幻小说或者科幻电影,我相信,就是将科学的理性和想象的感性转变为文字与影像的黄金,也意味着捡拾起现实世界已知的无论什么东西,再将其化为崭新的事物。


今年春节,我和两位中学时代的好友相约搓饭,上学的时候,我们自称“XX中学科幻三剑客”,为的是和本年级其他那些诸如“摇滚五天王”“球场四帅”“CS愚连队”或者别的什么同学划清界限,努力成为真正之特立独行的同时,买科幻书籍和电影光碟时也可以分摊费用,资源共享,算是《凉宫春日的忧郁》里面合格的群众演员。


在按照程序先抱怨一番世态炎凉,简述了家人情况后,我以如何看衰《铳梦》真人电影版过渡时,他二人便已为让自己思路保持清晰不再斟满杯中酒,严阵以待直到《流浪地球》的名字被某人率先提及……


《流浪地球》如今稳坐中国影史票房第二把交椅,喜大普奔

一、一切为了我们伟大的事业——非文学,科普向

我人生第一本书是一本名叫《阿嗡大夫》的童话科幻小说,“童话”在前是因为这本书被出版社和新华书店共同归类为儿童读物,而“科幻”坐镇则是因为这位大夫除了给病人打针开药以外,还经常以超越当时科学技术的手法进行类似3D器官打印,生物克隆,新药开发甚至是物种杂交等医药学创新(我读此书时是90年代初)。

以今日之眼光看,可算是手冢治虫的《怪医黑杰克》或者R·R·马丁《图夫航行记》的祖国版,用包裹着科幻糖衣的儿童故事描述一些简单的科学概念。


既然是国产童话,内容当然不可能这么凶

这种童话、科普傻傻分不清楚的创作方式最早可以追溯到新中国科幻创作的原点——科学文艺。

新中国成立之初,师从苏联,引入了由高尔基同志所号召并推广的“科学文艺”概念,并将此概念进一步扩大化,将大部分与科学有关的非学术作品都归入“科学文艺”范畴,“科学小说”自然也不例外。

虽然与“科幻小说”仅一字之差,但当时“科学小说”强调科普性质的实用主义,与如今科幻小说“用精彩故事展现想象力”的要求不同,是基于新中国广大人民群众文化知识水平普遍较低的现状,率先在少年儿童的教育中树立现代化科学观念。

因此大多数作品都带有教科书的功能性和容易理解的扁平化人物,其中相对浅显的内容和某些关键点的模糊描述也体现出作者在那个年代里自身还有限的视野和知识储备。


比如《梦游太阳系》(1950年发表,作者张然),《第二个月亮》(1954年发表,作者郑文光),作品以太空科学为主题,因为当时人类尚未完成登月壮举,所以作品中对月球表面的描述其实也相对缺乏考据。

虽然形式上比较“幼稚”,成熟优秀的作者队伍还无从谈起,但依然体现出新中国领导人对共产主义接班人科学教育事业的重视,从先有科学思想的普及,再有科幻作品的创作这点来看,也符合科幻文化本身的孕育与发展。


郑文光与叶永烈,堪称我国早期科幻创作的“双雄”

既然涉及教育系统,也就意味着我国科幻作品早期的创作轨迹必然会与社会主导思想息息相关,经过组织的指导,作品中常见的内容包括:

1、对照大跃进时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历史,科幻作品在技术预设环节经常关联农作物生产,出现了如迟叔昌《庄稼金字塔》等“科幻现实”类作品,光从作品的名字上就能看出当时人们对粮食大丰收、尽快让全国人民吃饱吃好的渴望。


《古峡迷雾》率先将科普向着小说的类型进行创作试验

2、歌颂社会主义制度的先进性。“科学文艺”的概念来自于苏联,在尚处中苏蜜月期的1957年,郑文光的《火星建设者》描述了人民群众万众一心创建地外宜居空间的故事,自然也就得到了“老大哥”的表扬,并在俄罗斯被颁发了相应奖项进行专门表彰。

3、绝大部分作品均不涉及个人情感,创作者们也会主动回避敏感时期的社会现实,只不过文革期间我国老一辈科幻作家的代表——叶永烈老师(代表作:《小灵通漫游未来》,《世界最高峰上的奇迹》等)并没有因为作品的科普性质而幸免于难,遭到了批判与下放,直到文革结束才回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创作岗位。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如今随着《流浪地球》大获成功,拍摄《三体》的呼声再度高涨,但第一部的文革背景与角色之间的强关联依然是剧本改编的难题。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的想象力似乎也受到了制约


被认为是新中国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的《飞向人马座》

二、从创作中来,到群众中去——大众视野下的中国科幻与“葛优宇宙”

随着文革结束,我国科幻创作渐渐脱离了青少年读物的初级阶段,科幻小说也在1978年首次得到中国文坛的承认,身处改革春风(即将)吹满地的80年代,我国科幻小说也迎来了更为自由创作的社会环境。

而且因为那时国内接触到的海外优秀科幻作品还相对有限,客观上让创作者没有太多可以参考借鉴的文本样式,反而让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强烈的本土色彩



小说,小人书,电影。共同组成《珊瑚岛的死光》这个知名IP

比如魏雅华《“温柔之乡”的梦》(1981年发表),直接将读者年龄段从青少年提升到成年,以只有少数男性可以迎娶人类妻子,同时政府为人口比例中“多余”的男性公费分配女性机器人伴侣为概念,探讨了人口膨胀与人口控制之间的可行性,作品发表的第二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优生政策——计划生育被定为我国基本国策。


肖建亨的《机器人乔二患病记》发表于1982年的《人民文学》,作品中对官场形式主义感到不胜其扰的主人公制造了一台与自己相同的机器人,专门用来出席名目繁多又毫无意义的官方会议,并闹出了不少笑话,以科幻的形式和幽默的笔触讽刺了我国官僚主义,比相声《小偷公司》里(牛群,冯巩)对相关问题的解构还要早了几年。

而童恩正的《西游新记》则延续了我国古代文人和民间说书者们“重述神话”这一创作传统,将师徒四人派到当代美国取经(绝对意义上的中美“两开花”),九九八十一难也变成了“猪八戒初跳迪斯科,沙和尚呕吐电影院”“好莱坞特技凶险,卢卡斯登门求贤”(按辈分,终结者也要喊咱猴哥一声“大师兄”),用一种介于经典和邪典之间的微妙平衡,对西方世界露出了的微笑。


《西游新记》同样也有小人书版本

限于当时的工业水平,我国的科幻电影的制作还完全无法跟上科幻小说的觉醒,但是一些科幻概念却潜移默化触碰到了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其依托的载体则是随电视机一起走进千家万户的——电视剧。

比如《编辑部的故事》就有对科幻概念完全脱离学院派定义的本地化解读,在第14集“彗星撞击地球”中,编辑部的众人听信了社会上关于地球即将被撞击的末世谣言,有的大吃大喝“死也不当饿死鬼”,有的借机向女同事表白,还有的临危不乱保持了作为一名优秀共产党员极高的生命觉悟和社会责任感,同样灾难背景下,对比好莱坞的《天地大冲撞》怒炸彗星的工业手段,一庄一谐间,我们的处理方式无疑既省钱又人文。


《编辑部的故事》里众人围观彗星划过

而该剧在另外一集“机器保姆”中,居然通过真人伪装成机器人的桥段,让编辑部众人提前体会了一把《人工智能》式的未来生活方式,黄金科幻时期的经典概念预设就这样成了百姓故事里逗你玩儿的伪科学,竟也在无意间组建了土味科幻的“葛优宇宙”。

除了在编辑部经历的社会思潮变化,凭借“葛优瘫”的二次创作,当年看过《我爱我家》的观众又想起了这位混吃混喝的“不速之客”——纪春生。

“科学懂吗?”纪春生说。

“不懂,打根儿上就被四人帮耽误了。”和平大姐坦然回答道。

“不懂那就好办了。”为了在大姐家蹭一顿饺子,纪春生拼尽了脑细胞和嘴皮子。

然而,他“滴水成油”的专利技术被贾志新瞬间戳穿:你这有真这个技术,石油输出国组织早雇人来追杀你了。


在环保题材的科幻电影《大气层消失》中也能看到葛优

纪春生虽然被识破了,但葛大爷的科学幻(dou)想(pin)之旅并未就此终结,到了《不见不散》里面,刘元连说带现场制作PPT,终于以令人信服(起码李清信了)的方式完整阐述了“在喜马拉雅上山炸出一个大洞,让印度洋暖风融化我国一侧的积雪,这等气候能造福多少个鱼米之乡啊”的宏伟工程理论,与我国早期科幻作品里对于大丰收的歌颂不谋而合,体现出王朔在编段子方面的深厚造诣。


作为刘慈欣的山西老乡,贾樟柯也曾在作品中有过科幻式的表达

三、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从90年代到《三体》三部曲

告别了科学文艺时期算不上启蒙的启蒙,经过了文革结束后艺术创作领域十多年的复苏与酝酿,到90年代末,我国的科幻文化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

首先,在大的社会环境方面,人民生活水平的显著提高是拉近我们与科幻,尤其是硬科幻作品预设概念的重要基础

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凡尔纳的“科幻百科全书”,再到阿瑟·克拉克的太空想象,PKD的黑色殿堂,欧美科幻作品始终与其社会生产力、社会形态和科技水平领先半个身位的预见性(最有名的例子就是《1984》),同时留给读者们自己从现实所经历的工业革命、世界大战、太空竞赛、信息爆炸中理解作品概念的时代同步感,作品要用想象力去完成“预见性”和“同步感”之间的填充,展开读者渐渐扩大的视野。




两度更名的《科幻世界》是我国科幻爱好者的重要阵地

你很难让一个生活在80年代的中国人去体会《银翼杀手》的悲伤,因为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别说是电子羊了,电子表恨不得都能成为身份的象征,而到了蓬勃发展的90年代,尽管实际生活水平还没有超英赶美,但昔日空喊的口号已经变成了眼前可触摸的未来,说白了就是肚子填饱了,兜里有钱了,思想的双脚离地了,也就能理解康纳放着小日子不过却要躲避终结者追杀的无奈或者宇航员为什么看到一块黑石板就忘了把国旗插上外星土地的组织重任了。


对于《异形》这部作品的理解,我们也是循序渐进的

然后,私人观影借助影碟(录像)机和个人电脑完成一波快速普及,在尚且还追捧“美国大片”的时代,凸显电影工业技术的科幻片毫无疑问成为盗版商的必争之地,年轻的影迷们跳过《星际迷航》的新手包,以《星球大战》《终结者》入门,由《异形》《E.T》过渡,最后在《银翼杀手》《2001:太空漫游》中完成升华,短时间内吸收了西方科幻领域的最新成果,科幻也从一种概念,变成了死星,怪物,和超时空猛男等具体形象


除了好莱坞大片,80后同样都不会感到陌生的《霹雳贝贝》

最后,当然就是国内外优秀科幻作品的大规模译介与出版,直到今天,某些当年首次引进的作品如《沙丘》《一无所有》等在二级市场都被炒到了相对较高的价格。



这种价格围观一下就是了,想阅读纸质书的朋友请直接购买新版


顺便我也借机卖个安利给大家推荐这部作品

通过优秀作品积累起来的作者和读者队伍成为了后来我国科幻文化的中坚力量,陆续涌现出何夕、刘慈欣、王晋康、韩松等一批十分优秀的创作者队伍,他们的作品中既有对本国历史和当下现状的思考与呈现,也有着不逊于欧美作品的概念预设和杰出想象力,《流浪地球》所引发的科幻热潮势必让更多作家的更多作品从爱好者的收藏序列被提取出来,进入到大众文化的视野


四、一切应以让更多人了解更多科幻作品为宗旨

“南方科技大学发布了《2018中国科幻产业报告》,2017年中国科幻产业产值超过140亿人民币,到了2018年,今上半年产值已经接近100亿。值得注意的是,高额产值中的绝大部分,都是由科幻影视所贡献的。”(援引自澎湃新闻)

考虑到《流浪地球》截止2019元宵节的时候,票房已经突破了40亿,今年的科幻产业产值注定持续走高(更何况还有《疯狂的外星人》以及下半年的《上海堡垒》),所谓开启“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说法被证明也确有充足的数据担当。



类似作品的长期存在,大大拉低了普通观众对于中国科幻电影的预期

抛开那些杠上开花的舆论纷扰,真正让《流浪地球》成为一部国产优秀卖座影片的因素基本可以归纳为:

1、中国电影市场的繁荣带动了中国电影产业的进步。两者相辅相成,观众肯花钱买票,产业才有资源投入真金白银,吴京老师之所以自掏腰包也要把片子拍完拍好,与其说是一腔热情仗义疏财不如说是大块头有大智慧的投资战略眼光。

30多年前卢卡斯和斯皮尔伯格们可以凭借自己勤奋的巧手鼓捣出科幻电影的黄金时代,而如今的数字特效技术虽然不是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的军备竞赛,但只谈理想却一毛不拔是绝对行不通的(更何况从概念设计原画到高精度模型,哪个不是烧脑又烧钱的技术活)。


不可否认,刘慈欣这块金字招牌也为《流浪地球》打下了坚实基础

2、我在和朋友的讨论中——终于接上文章的开头了——提到了科幻题材、吴京的票房号召力、精彩的特效场面、暴走的话题度、刘慈欣,哪个最重要?

最终,我们唯一没有争议的就是刘慈欣。在此无意复读“他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带到世界高度”的题词,真正让人长出一口气的其实是刘慈欣和他的作品在电影产业和文化输出的层面上后来居上,碾压了同为作家的韩寒和郭敬明之流,原来无需流量、颜值和炒作,好的科幻作品依然能够转化成好的科幻电影并被那么多观众所喜爱,让我国的文化事整体业能够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郝景芳的《北京折叠》

3、科幻小说(也包括漫画等传统纸质出版物)虽然不是唯一,但一定是科幻电影最为重要的改编素材或灵感来源,科幻电影的兴盛也必须建立在社会上一批杰出作家长期从事科幻小说创作的土壤,再施以电影工业的养料,才能诞生优秀的作品,孕育科幻文化的氛围

以《2001:太空漫游》《银翼杀手》和95版《攻壳机动队》为例,三部作品都有坚实的经典原作文本作为改编后盾,等于这些电影在刚刚出生时就具有了完整的世界观架构,不久前终于再次上马的《沙丘》电影项目便是因为原作之恢弘才多年来一直被行业内工作者和科幻爱好者所惦记着。


《沙丘》影视化难度之于欧美科幻,类似《三体》之于我们

科幻究竟是什么不仅没有绝对权威完整的定义,更没有画地为牢的题材边界,在这座物产丰富且不断扩充这馆藏的宝库里,有着无数如《三体》和《流浪地球》这样优秀的作品,而每一部作品又都只是引领我们深入阅读,思考,创作更多更优秀作品的阶梯。借用佛朗斯西·福山所言:“除非科学终结,否则历史不会终结。”同样,“除非人类的历史终结,否则科幻不会终结。”

毕竟让科幻真正得以闪光的内核源于人类最伟大的一项种族天赋:

想象。


参考文献

1. 《科幻小说史》 (英)亚当·罗伯茨著 马小悟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2. 《剑桥科幻文学史》 (英)爱德华·詹姆斯  法拉·门德尔松主编  穆从军译 百花文艺出版社2018年

3. 《银河系科幻电影指南》 电子骑士著 世界图书出版社公司2016年

4. 《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 (日)武田雅哉 林久之著 李重民译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

5. 《日本科幻小说史话——从幕府末期到战后》 长山靖生著 王宝田 等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

6. 《中国百年科幻史话》 董仁威著 清华大学出版社 2017年